阿憂庫傳記(上集):九份的女兒

我出生於戰火仍未止息的時代,1933年,太平洋戰爭即將觸發的日治台灣,地點在多山濱海的礦業小鎮——九份。

我是家中的長女,下有三個弟弟,與一個比我小了近二十歲的么妹。那個時代,長女就是母親的副手,責任沉重,也教我早熟。

家裡講的是帶著漳州腔的閩南語,而在學校,我們則得接受日語教育。那是我們日常的雙語世界,直到1945年8月,美軍在日本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,帝國宣告無條件投降,台灣的統治權自此轉交至國民政府。我記得那年,我終於不用再聽到防空警報響起後,驚慌躲進防空洞,那洞裡,連嬰兒的哭聲都被壓抑得死寂無聲。

從九份山城往下望,能清楚看到基隆港的海面。1947年某一天,我見那片熟悉的青藍突然泛紅——有人說是船隻爆炸造成的油汙,有人說是戰後的冤魂作祟。那一刻我明白:這個世界,必須服從強權才有活路,也就在那時起,我開始學習新的語言——國語。

語言的轉換,並不只是工具的更換,更是身分與忠誠的轉移。我從小接觸多語,日語、閩南語、國語交織在耳邊,也開始對那些能言善道的人心生敬仰。多年後,我對宋楚瑜這位當年能講流利閩南語、親近基層的台灣省長特別有好感。即便他後來被國民黨開除黨籍、創立親民黨,我依然會把選票投給他,覺得他是懂我們百姓的人。

年輕時,我嫁給了一位大我六歲的福建惠安人,他和母親隨著渡海來台的大潮,投靠已在台北擔任警察的親戚。我也因此離開了九份,搬到台北大稻埕與雙連一帶生活。那是一段流離的日子。我學會縫紉,丈夫則在夜市擺攤。我們收入不穩,只能不斷搬家,或當二房東,與他人合租老房子。有時孩子學費要延期繳,有時去買日用品,店員一臉看不起——這些事我記到現在,講起來還會怒火上湧。

現實的窘迫讓我寄望於運氣。我研究六合彩、喜歡打麻將,不愛小贏,只願等一手自摸的大牌。我丈夫說我敗家,說我把我們住的房子都賭輸了。他的指控,是不是誇張我不多辯,但我承認,我愛賭,卻也從未放棄過生活的美感。縫紉、歌唱、繪畫,我樣樣喜歡。最愛唱美空雲雀的《港町十三番地》,還有她那首讓人淚目的《川流不息》。日本男歌手的《浪花節人生》、《霧子的探戈》,我也難不倒,唱得有滋有味。可惜,我的丈夫不懂欣賞。

我的孩子們也遺傳了我的藝術天分,但他們都選了更「實用」的道路。大學唸的是保證飯碗的科系,說穿了,是怕走我的老路太苦太累。他們畢業時,會讓我披上學士服拍照,說是「讓媽媽圓夢」。他們常說:「媽,你要是生在我們這個年代,一定很有成就。」那話我聽了是感動的,也感傷的。

我的三個孩子,一女兩男,恰好各隔四年。他們念的是台北最好的高中,順利大學畢業,這點我引以為傲。他們走得比我遠,看得比我廣。小兒子後來還去美國工作。

我為了讓孩子專心課業,把家事一肩扛起,女兒結了婚回娘家,也不讓她幫忙,說:「妳現在是客人。」

至於我行動不便的老母親,由我二弟與么妹兩家人住在同個屋簷下一起照顧,我們都搬離了九份,在台北重新扎根生活。

後來我當了外婆。長女結婚後,很快生了一兒一女,我疼他們,但說實在,我心裡還是有那種老一輩的想法——女兒的孩子是外孫,兒子的孩子才是「本家」。我冠了夫姓,孫子也跟我同姓,我覺得,那才是傳承。

我對語言特別敏感,不管是冠夫姓的習俗,還是媳婦名字和我重複了一個字這件事,我總愛拿來講:「若是早年,嫁進門名字還要改,別讓人以為你跟婆婆同輩。」雖然她沒改過,但這話題我們說了一輩子。

閩南語更是我的堅持。當「國語」成為主流,學校的母語課每週只有短短一小時。我孫兒輩學了泉州腔的發音,我一聽就糾正:「我們漳州腔這個音唸法不一樣!」語言不只是聲音,更是一個人從哪裡來、記得什麼的印記。

1983年的母親節,我的大兒子成家了,娶了那位與我名字巧合地重複一個字的媳婦。當時,我們一家兩代住在台北社子地區,離我老母親的住處不遠,得以時常探望她。母親多年飽受糖尿病之苦,身體漸漸虛弱,長期臥床。她和我二弟的女兒感情特別深,孫女貼心地照料她的日常起居,是母親晚年最依賴的陪伴。

隔年,我的內孫女誕生。為了分擔照顧壓力,么妹一家承擔起平日看顧孫女的責任,讓剛組成小家庭的大兒子與媳婦無後顧之憂,全心投入雙薪工作,為生活打拼。

1985年,孝順又爭氣的大兒子買下了一戶預售屋,產權登記在媳婦名下。我們一家搬進台北邊緣新興社區的公寓四樓,從此不用再為租金煩惱,不再看房東臉色。這排樓公寓的頂樓空間露天寬敞,我因此愛上了種花蒔草的生活——曇花、玫瑰、九重葛、蘆薈、絲瓜,樣樣都栽。還搭起了花架,讓蔬果藤蔓得以攀爬生長,那是我生活中難得的寧靜與喜悅。

當時,大媳婦正懷著內孫,小兒子還與我們同住。五個人,加上一個即將出生的新生命,一起擠在三房兩廳的空間裡,雖不寬裕,卻也溫馨。只是我沒想到,幾年後,我竟會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劇痛。

我唯一的女兒,出社會後長年兼課任教,早出晚歸、勤勤懇懇。沒想到,她積勞成疾,被診斷出肝病,住進醫院。我義無反顧地日夜陪伴在床邊,一心盼望她能康復出院。但那一天,始終沒有來。

那年,外孫才剛準備升國中,女兒就這樣撒手人寰。辦喪事的那天,不只是我心如刀割,連還沒上小學的孫女,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。那一幕,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記憶裡,成為我人生中最沉痛的時刻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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